诗云：道德群众路线，政治口若悬河。原告被告争名利，顷刻胜负转折！判决几行名姓，几家悲愁欢歌。辨法析理皆生意，哪管黔首蹉跎！

 

    此开卷第一回。作为一枚从法院出来的讼师，对那些高大上的什么非诉听着就晕，啥重组、并购、上市、VC、PE，总感觉跟化学药品差不多。既然没这福分享受，那就只能干点诉讼在司法界混一片肉汤里的葱花儿果腹了。既然做诉讼，原告、被告都得代理，如果您代理了原告，与法院接触的第一步就是：立案。

 

    说实话，刚离开法院的时候，真没把立案当回事儿，总觉得不就是《民诉法》第108条（2013新《民诉法》第119条）那4项吗？即：

 

    （一）原告是与本案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公民、法人和其他组织

 

    （二）有明确的被告；

 

    （三）有具体的诉讼请求和事实、理由；

 

    （四）属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诉讼的范围和受诉人民法院管辖。

 

    结果真的与立案庭打上交道后，才知道这“危乎高哉！立案之难，难于上青天”。当然需要说明两点：1、本文仅指普通民商事立案，那些状告政府衙门、国家领导人等涉及根本政治制度之诉，与此无关；2、根据我的了解，天朝其他二线城市以下的法院普遍属于案源不丰沛之状态，基本属于给钱就立。即使是上、广、深这样的一线城市，立案也基本不会受到太大的阻挠。故本文所描述的现象就集中在天朝京畿道。为啥呢，您想啊，京畿首骟之区，子民3000余万中，操纵国柄者如过江之鲫，身价百亿者仿佛蚁聚；高富帅、权钱欲，粼粼似洪水俱下，白富美、荷尔蒙，涔涔泥沙过川。在这座充满了权力、金钱、仇恨、欲望的城市，矛盾也极为尖锐，所以案子多如牛毛，上亿的案子也绝不鲜见，所以法院根本不缺案子，现有的案子就够法官不堪重负了。再加之巨额的诉讼费也直接上交国库，跟法院没关系，所以对于总量巨大且增长势头强劲的案件，法院的态度是：能不立就不立，能推诿就推诿。

 

    敝人下野后立的第一个案子是以公司名义索要欠款，结果人生首次立案被拒，理由是起诉状上没有法定代表人的签字。这其实没啥依据，即使按照《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关于民事案件立案材料要求的规定》，也没此项要求。不过鉴于事情不大，就回去补签字去了，说是补，其实就是中午跟朋友喝酒，然后自己瞎签个字，下午交上去了事。

 

    此后的一次立案就比较郁闷了，原告是日本公司，状告境内公司不当得利。什么开业证明、法人证明、授权委托书的公证认证都做了，结果立案庭的大姐面色冰冷地将文件甩了出来，言道“起诉状没有公证认证，不行”。敝人赶紧配上笑脸说“起诉状是我签字的，来源于境内，我有授权来提交起诉状”。大姐又将授权委托书拿回来端详了一小会，用其卫生眼珠瞟了我一样，露出一丝坏笑，“您是执业律师吧，这委托书的授权是代为立案、提交法律文书，可没有代为签署起诉状这个授权吧？所以还是不能收，你让公司盖章之后到日本公证认证去吧”。闻听此言，敝人当即是急火攻心，与其辩解了几句，然而大姐丝毫不为所动，小手一挥，招呼下一个了。这种事呢，非常没有面子，也无法向客户解释，此后的事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，找个朋友垫了句话，最终收了。

 

    经此一役，以后凡是原告是外国公司的，我专门制作了史上最全的授权委托书，有二十多项，什么签署起诉状、签署上诉状、签署申诉书、申请回避、申请证人出庭、申请保全、申请调查取证、申请诉前禁令……，能写的都给丫写进去，而且一来就公证认证个五套以上，因为哪个层级的法院都只收原件。

 

    打这以后，我算知道法院立案的大门不是随随便便向您敞开的了，揣着银子一点用没有，反正诉讼费也不归法院，直接入国库，更跟立案庭的法官没鸡毛关系。

 

    在敝人将近8年的讼师生涯中，最辛苦的一次立案，共跑了6趟，且听分解。案子是个建设工程合同纠纷，我方是施工方，约定在北京仲裁委审理。在施工过程中，发包方临时指示我方为老板家位于怀柔的别墅提供装饰装修，我方哪敢不从，就踏踏实实地供料、施工。最终仲裁委认为，老板家别墅的工程，不在施工合同的范围中，应当另案解决。说实话呢，出于保险起见，避免被撤仲的后果考虑，仲裁庭勉强有些道理，但是这部分钱不能就算了，好歹也价值七位数呢，于是只得跑到法院。

 

    Round 1 在立案庭窗口立申请执行的案子，窗口的那位师傅还是熟练地把文件甩了出来（这个动作肯定是立案庭法官的标配，一定要显示出对原告的蔑视、无视以及不屑）。法官的理由是有仲裁条款，而且也经过了仲裁，法院不管。敝人早将裁决书那段话用红色标注，请其观看，这部分人家仲裁不管，所以到法院。结果其根本不搭理我，就说了一句“周三上午9点到11点是我们庭长接待时间，你找他说去”，就把敝人打发了。

 

    有位看官说了，还是你没经验，换个窗口试试不就行了。嘿嘿，这手段我能想不到吗？问题是您能想到，立案庭这帮以“让人一次立案为耻，N次立上为荣”的法官大人就想不到吗？此法院的立案庭相当歹毒，1号窗口有个导诉台，取号机在一位法官身后，他得先看了你的材料之后才给你号码，你才有资格去立案。而且人家把原告的基本信息已经录入电脑了，所以你一个窗口失败，想再取号，对不起，人家不会发你。你打算过几天再来立案打算蒙混过关，人家电脑里有你的资料，同样轻易不会给你号的。

 

    Round 2 早上9点到了庭长接待室门口才发现队伍颇长，等了将近2小时才见到这位Xia副庭长，庭长看完了之后说“我觉得没有问题，正好我下周一在立案庭值班，你去立就成”。

 

    Round 3 按照吩咐去了，还是第一次那位法官审查，他一看仍旧不收，我不得已说“这是你们庭长说没问题的”，恰好我看见那位Xia副庭长了，赶紧跟他打招呼。他显然对我有印象，于是在那立案大叔处耳语了几句，但我看到大叔根本不为所动。而后这位Xia领导也消失了。立案大叔又露出了久违的坏笑，他告诉我说，经过与领导沟通，你这个案子还需要好好考虑一下，所以下周三庭长接待，你还得来一趟。

 

    Round 4 转眼到了周三，有如约而至，见面之后，您猜怎么着？怹老人家说：“经过我们研究，我们认为仲裁委不受理这部分工程款是不对的，我们不能因为仲裁委的错误就受理你这个案子，所以我们认为你们应该到中院去申请撤销仲裁裁决”。靠，这一席话不亚于五雷轰顶，公司老总也在边上呢，我看他盖张纸都哭的过儿。您想啊，我们的请求，仲裁委支持了90%，别墅这部分10%甩出来了。被申请人也不服，申请撤仲，被我们成功阻击。现在为了这10%，我们再去申请撤销仲裁，这不有病嘛！！

 

    又有看官说了，他们不收，让他们出不予受理裁定，然后咱上诉啊。嘿嘿，我立案庭早就有著名的“三不政策”，即不解释、不出裁定、不出清单。您拿《民诉法》说事，没关系，人家拿《民诉法司法解释》第142条跟您周旋，即“对本院没有管辖权的案件，告知原告向有管辖权的人民法院起诉；原告坚持起诉的，裁定不予受理；立案后发现本院没有管辖权的，应当将案件移送有管辖权的人民法院”.第一个分句的“告知”二字，可谓立案庭的法宝，至于您“坚持起诉”，对不起，没看见。

 

    经过了将近10分钟的肉搏，最终敝人提出一个折衷方案，就是我们将别墅这部分工程款向仲裁委申请仲裁，仲裁委肯定出书面的不予受理通知，然后携此通知去法院立案。领导勉强同意了。

 

    Round 5 我让当事人自己去仲裁委申请立案，仲裁委是服务机构，虽然明确表示不予受理，但是经过当事人解释，其出具了盖章的不予受理通知。这是心情比较愉悦的一次交流和沟通。

 

    Round 6 最终在法院的立案庭立案成功

 

    我亲身经历的这个事情恐怕比较极端，但为立个案子，跑个两、三趟的律师，我估计应该大有人在吧？以至于本人已经罹患“立案恐惧症”，目前基本都交给同事、助理去立，但凡听说哪个案子一次就立上，还是颇兴奋一阵子，就跟吃饭刮奖中了差不多。

 

    经过长期的受虐以及收集他人受虐信息，大致分析应该是这么几个状况：

 

    1、无法提供自然人被告的住所地或经常居住地

 

    目前人户分离的现象极为普遍，如果你不在被告的身份证住所地的法院起诉，那么北京的法院都会让您提交“经常居住地证明”，证明被告离开住所地至起诉时已连续居住一年以上。问题是您想想啊，您去被告家辖区的居委会或者物业去开居住证明，有人搭理您吗？您去派出所去查，那不更是天方夜谭了。提交不了，那您自己决定是找人帮忙立案还是被迫去户籍所在地了。

 

    曾经有一位朋友就向我求教，他的奶奶去世多年，目前他的几个叔叔闹着分房子，所以他代表他父亲起诉。结果由于无法提供一位继承人的户籍所在地，跑了N趟，法院就是不给立，申请法院去派出所查，人家肯定也是不理您。考虑到我与这位朋友的关系非常一般，所以给丫出了一招，我先询问“令尊身体如何？”，得到的答复是尚可，就是有些阿尔茨海默氏症。于是我就建议，把老头放轮椅上去立案，如果还不立，就吵闹，再不立，就把老头往立案庭一扔，撒丫子就跑。

 

    这位朋友一开始还有些狐疑，我就给他打气，“别怕，老爷子肯定没事，报警肯定没人管，法院得租宾馆，专人看管，好吃好喝好招待，然后还得打电话求您把人拉回来”。结果果然不出所料，这位朋友用此招数成功立案。说实话，此招数有违法之嫌，至少也是不孝，不过鉴于跟这位朋友关系特别一般，故出此下策，即使他真的被拘了，我也没啥心理负担。

 

    2、法院的特殊规定

 

    各位可能都有经历，有些什么毛病没有的案子，法院就是不给立，如果特别蹊跷，你不妨打听打听了。比如有些区法院可能口头传达，某个时期，集体追索物业、供暖的案子不立。有一回我收了个借名登记的案子，原告要求确认被告名下的房屋为原告所有，结果立案庭楞说“你这是初始登记错误问题，你应该告开发商”，卧槽，这什么逻辑啊！！结果一打听才得知，北京实施房屋限购政策以来，很多当事人通过确权的诉讼变相买卖房屋，规避限购令。所以为了限制这种情况，法院内部通知凡是房屋过户、确权的案子，原则上不收，当事人闹得厉害了，由立案庭领导一事一谈。

 

    这些内部口头传达的东西就太要命了，完全是看不见摸不着，中招儿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。

 

    3、立案庭法官的考核要求

 

    说实话，立案庭就应该是个登记处，我觉得聘任制书记员已经绰绰有余了，但是既然是个庭室，就也有正副领导，接待的都是有人大任命的法官。那立案庭如何考核呢？首先政治素质不用说了，立案庭也一样要进行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，也一样要落实科学发展观，为实现中国噩梦而奋斗在立案一线。关键是人民法院33项考核指标中对于立案庭来说，也有错案率，就是说立案庭立的案子，如果被审判庭以不属于法院受理范围为由裁定驳回起诉、或者移送管辖，就算一件错案，直接影响考评晋升。就跟一审判决被二审改判那后果差不多。

 

    在这种压力下，立案庭干脆充当了审判庭的法官，对案件的实体都开始吹毛求疵、鸡蛋里挑骨头。有时我真觉得立案法官很是了得，我们这些专业律师经过反复论证、起诉状几易其稿的案子，人家看了二、三分钟，基本就给您做出判断了，什么案由不对、当事人列得不对、诉讼请求有问题、请求权竞合等都能给您头头是道地指出来。我就纳闷了，这几分钟您把案子审清楚了，您这么明察秋毫、深刻睿智、法学功底深厚，搁立案庭真是糟践了。

 

    有一回，去立个知识产权的案子，我写的案由是“侵犯商标权及不正当竞争”，结果助理打电话，说法官认为在请求权竞合的情况下，只能择一而立，否则不给立。我当时回电话，要求助理改成侵犯商标权。到了开庭的时候，我在宣读起诉状的时候，又在案由中加上了“不正当竞争”，而且明说是立案庭阻挠的，审判庭法官很干脆地接受了。

 

    这里谈谈我的经验，如果立案庭提出种种不合理的要求，诸如更改案由、变更诉讼请求、变更当事人等，只要对案件没有本质性影响的，不妨先接受，开庭的时候再变回来，一般是可行的。

 

    也许有人说了，都这样压制了，北京的案子还是这样多，你要是放开了，那案子还不更加排山倒海了。我觉得这个话要从两方面说。

 

    首先，诉讼爆炸问题不是中国独有，解决方法也具有多样性，比如ADR机制的建立、小额速裁机制（2013新民诉法已经采用）、增加法官编制（我们的法官有多少在办案，各位都心知肚明，这方面的文章也很多，此处不展开）、对特定案件实行败诉原告承担被告律师费（香港有此规定）等手段规制。简单地堵是很拙劣的，也相当有损司法的威严，导致很多民众在立案之初就深含对法院的愤恨和不满。

 

    其次，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干，打官司解闷的，不能说绝对没有，但肯定是凤毛麟角。比如北京地铁显示屏出现了“王鹏你妹”的字样，结果一个叫王鹏的律师起诉地铁公司侵犯名誉权，这种案子肯定有炒作之嫌，立案庭可以以“与本案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”为由不搭理他。问题是绝大多数案子，不是你说不立，原告就偃旗息鼓的。当事人离婚、继承、抚养、合同案件，总归要去告，你挡他一回、两回可以，但是最终他总要想办法立上，所以我不相信放宽立案尺度，案件会超大幅度增长的假设。

 

    结语：立案被拒，我想所有诉讼律师都或多或少地遇到过，大家的解决之道也各异。我也听不少人说，遇到阻挠的话，那些法院边上开的小律所反而很管用，而且可以单管立案，按件收费，成功率很高。所以如果您立案被拒，又不想或没有门路找人疏通，不妨采取这个办法试试，这些法院边的律师天天混迹于此，至少面熟还是有一些的。